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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童年时父母离婚,父亲留给我很多书,这些书都曾是父亲年少时用积攒下的钱买的。幼年闲暇时刻太多,繁君会躺在我的大床上和我一起阅读这些书。她说,阅读总算得上是一次有分寸的沟通,一方阐述另一方倾听,不会有变相的索取和立马的反驳。
我们看很多书,阅读使我们的生活变得矜持礼貌。
而今我站在即将成年的边际上,回望我的十六七岁,看他们被岁月滚动的车轮碾压——然而谁的十六七岁不是死在这车轮底下,并且不再被人记得死前的所有,它们活着时被主人尽情挥霍蹂躏,死得却如此轻于鸿毛。
我与繁君便是在这十六七岁活得旺盛的时候初识善和。
2.
母亲是医生,经常加班到很晚才能回家,我给她去送饭,一来二去与那里的护士们都熟悉了。遇见他,被他父母送来时已经面色苍白,食欲不振,发育缓慢,肝脾肿大。小护士们说已经严重影响了骨骼发育和心功能。我问得的什么病,她们说,β型地中海贫血,重症,有生命危险。
我们得帮帮他。说到此处繁君竟失声哭起来。我忽然想起他的父亲便是死于病魔手中,心里不禁泛起一阵酸楚,点点头,或许觉得善和本身是个无法接近的人,因此不必花费多大精力繁君便会放弃,本来,一个人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事,就算悲怆、感动、有所留恋有所欢喜。在你眼里只像是看了一本命途多舛或者结局完满的书。或悲或喜不过内心一阵动容,时间一过,只剩干干净净的缄默。
3.
善和发病前是学校文艺队优秀的舞蹈学生,为了治病,他的父母常东奔西跑地凑钱,积蓄全在他的身上,偶尔来看他,亦是三三两两的时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成了他唯一能够交心的朋友,他闷得慌时便用医院走廊公用话机给我们打电话。后来觉得太麻烦便直接逃课,带上繁君骑车和他偷跑出医院。我载着善和,繁君独自骑一架,她把车骑得飞快,风抚动她黝黑的长发,她快乐地喊着。咱们的青春啊,真像一只孤寂的鸟,一下便可以飞出去,飞的那么快,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那些日子我们总是翘课去图书馆看很多书,累了便跑到图书馆楼下的小摊子去吃两块钱三角饺。吃饱了再回楼上看书,常常在图书馆里呆到下午医院检查时间,天色暗了才慌忙骑车回医院。
这自然都是后话了。令我惊讶的是,善和远比我想象中要容易亲近,与他说话后不久便无话不谈。而这逐渐拉近的距离,使我为之前的冷漠而惭愧,又因为我无法知道还要为他的余生承担起多少个枕忧的漫漫长夜而变得不即不离。倘若他的生命在某个时段戛然而止,我们该积攒多少足够承载的力量去与死亡带来的余悸做斗争。
善和说,人生就像一场纸上的艺术,演员们在原本就铺盖好的人生下演绎自己的人生,在人生早已定好的结局前等待自己的结局。在岁月面前我们一定会输,因为我们从来就没赢过。
我笑,那可不一定,说不定哪天我们就战胜它了。
某天从图书馆返程回医院,远远地看见母亲站在医院门口,我料想是班主任去她那儿告了状,给繁君使眼色让她带善和先进医院。
我径直走到她面前,粹不及防地挨了她一个巴掌。你怎么能带病人跑出去呢?!你错没错?我低头不言,耳朵被她那巴掌打得生疼,还在嗡嗡作响。如何错了?……我站着定定看了她一眼,哭着转身便遁入了六月的天际里。
那天夜很深的时候母亲从医院回来叫醒我。小罹,你快要步入高三,你知道你是母亲唯一的希望了,虽然飞扬跋扈的青春只有短短的那么几年,可你打算放荡完这些年就去做你想要做的平凡人么。人都有自身难以把持的苦难,妈妈也有,你也有,往后的日子还很长,你不能够休息。
她的声音很轻。我久久不能言语,我想我确实错了。自她与父亲离婚,便开始将一切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即使压力源源不断,我却不忍心伤害这个即将年过半百的女人。因着年少,我竟盲目将一些脱口而出的话奉为圭臬,忘了岁月不宽宏,却仍需朝生暮死地活下去。
我突然很想对繁君说,青春这只孤寂的鸟不是因为飞得太快而远离了我们,而是飞得太快撞死在了电线杆上。我们与现实走得太近,会被它伤害得淋漓尽致,若是要远离,又有太多不舍。
4.
高三这年十六岁刚过,燥热的夏季似乎才刚刚到来。因为上学期大考的成绩被分去了重点班,坐在窗边,可以看见燃烧的云,却再看不见繁君瀑布般的长发,与她那双时刻紧握我的柔软的手。我隐约知道她生我的气,不理解我为何没留在原来的班。我也没有再去找她,她淡出了我的生活,变成了青春那只孤寂的鸟,这里面也包括善和。
期间悄悄去医院找过善和一次,繁君不在。我告诉他,高三的时间没有多少了,以后会很少再来。他冲我笑笑,是上次你母亲让你为难了吧,小罹,没关系,繁君会来,她带很多书。她说她的成绩不好,已经无所谓了。可是你不一样,你还要上大学。来不来都没关系,我们之间的维系不会就这样散去,我们依旧是好朋友对吧。我重重点头,有时我情愿对他们不那么在乎,刻意去伪装,反而现在会更在乎,继而更加孤单。
我离开医院,九月有场雨季,瑟缩地站在医院门口,泠泠的雨水滑落,房屋融在地上的水摊上,被行走的人们践踏,它们的形状变得歪曲,像小说中回忆不起来的模糊片段。淅淅沥沥,却有真实的存在感。
彼时的我紧握着人生最宝贵的东西,那便是青春。许多人在拥有它的时候做了人生最后悔的事。于是借以那些忠告我对所持有的这一切害怕了。像游走在肮脏街市的乞丐忽然间捡到一笔可观的金财。日夜担心这不义之财丢失,时而窃喜时而恐慌,将我折磨得毫无可爱可言。然后又巴不得这笔财产从未有过,于是青春便在思想抛锚的时候偷偷流走了一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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